我的家乡有一种原始形式的石桥,叫丁步桥。此类石桥建造方法简单,即在浅而窄的溪流中,用粗砺的方石砌起一个接一个高出水面的石墩,在水草或砂砾中屹立,任流水千淘万漉,形似琴键,声如筝簧。然而,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踩踏,石面都磨得锃光闪亮,却一直拙朴又平静横卧着,让过往的行人用双脚踏响岑寂的音符。连通着血脉,维系着乡愁。
记得十多岁那年秋天,我跟祖父去对岸收柿子。回来时,祖父背着满满一筐柿子,牵着我跨上丁步桥。谁知,冷不防一股山风袭来,祖父一个趔趄,一脚踩进了水里。我吓得“哇——”一声大叫起来,只见他单膝跪在石墩上,仍死死挽住我的手臂,背脊像桥墩般纹丝不动。“别慌!有我在呢!”当然,那筐金黄的柿子大多顺水漂走了,但祖父鞋底在青苔石墩上刮出的那道新月形印痕,直到次年春天,还隐约可见。过了些年,我胆子大了。每当秋季溪水渐枯,便串通几个小伙伴,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丁步桥上,来回蹿蹦,比赛谁跑得快,玩得忘乎所以。当然也有失足的时候,“噗通”一声掉进溪里。所幸水浅,一骨碌就能爬起来,只是衣裤湿了大片。想到回家免不了一顿臭骂,只好脱个精光,拧干衣裤,爬上溪边的龙眼树,把湿衣服搭在枝头晾晒。好容易熬到半干不湿,赶紧取下,在小伙伴的嘻哈哄笑中,手忙脚乱地穿上,再装得若无其事溜回家去。
中学毕业回乡劳动时,生产队有片田地就在丁步桥对岸。溪水湍急时,常见刚来的新娘子不敢过桥,便由壮实丈夫来背她。这时岸上总有人响起即兴山歌:“新嫁娘子莫心慌,哥背妹过水中央,来年抱个胖娃娃,回门再拜丁步桩!”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村里木讷的阿德叔聚了个女人,他竟然一反常态,飙戏般地背着新媳妇过桥,健步如飞,红盖头在夕阳里飘成一面旗,让迎亲的人瞬间沸腾,从此落下“丁步桥驸马”的美名。
还有一年夏天的午后,乌云渐浓,眼看大雨将至。在溪边围堰的我和几个伙伴赶紧收工。正过桥时,瞧见对面来了个俊俏的小女子,约莫十五六岁,望着哗哗水流溅激的石墩,想过又不敢,急得在岸上来回打转。我们一个个飞快踏墩而过,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只见她低头绞着衣角,好一阵才怯生生地问:“能……能帮我过桥吗?”话音未落,不知谁喊了一声:“三哥——上!”只见憨厚的三哥二话不说,立马转身蹲在她面前,抄过手来,一把将小女子拉上背,回头喊了声:“手抓紧喽!”也不知哪来的猛劲,蹬、蹬、蹬、蹬……一口气就把人背到了对岸。回村的路上,雨点落了下来,伙伴们在雨中围着三哥起哄:“嘿,分手时说了啥?坦白!”……雨幕中,三哥憨厚的笑声和众人的嬉闹混成一片。
后来,据说三哥常去桥头张望。直到某天,发现石缝里飘着一条红头绳似的水芙蓉——那会儿我们才懵懂地明白,原来这丁步桥,也懂得人心,会长出思念。
最难忘的,是村里曾有位女知青代课老师。她带小学生野外活动,总爱在丁步桥停留,教大家辨认石缝里的“宝贝”:能止血的墨旱莲,会漂浮的青蛙卵。某个白露清晨,我们发现她静静地立在桥边,蓝色的裙摆沾满露水,原来在等一群途经的灰鹭。“你们看,它们认得这座桥。”后来她返城那天,许多学生和家长默默跟着她走到丁步桥。奇怪的是,桥墩上突然飞起十几只竹蜻蜓——那是她留给每个孩子的毕业礼物吧?
如今,家乡一座钢筋水泥桥早已取代了丁步桥。但那些温润的瞬间,仍在记忆里刻下印痕。偶尔午夜梦回,鞋底与石墩相触的钝响,仍清晰可闻,像一位熟人在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