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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闽北山区的万里耸翠中,三角戏悠悠传唱了三百余年。它源起于明清,融合了花鼓戏的灵动与黄梅戏的温婉,历经岁月的洗礼和本地文化的沉淀,逐渐演变成用本地话说唱的地方特色戏种。
我的外婆,生于20世纪40年代初的光泽县城。身为独女,她的童年生活安稳殷实,不仅读到了初中,能写会算,更天生一副好嗓子,喜欢唱歌。后来,因时代风波裹挟着家庭变故,经人介绍,她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个从江西迁徙而来、在本地无依无靠的乡下人。幸而外公在铁路谋得一份差事,成家后的外婆,除了参与集体劳动,余下的时光便在家里待着,得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外婆自小没干过农活,拿起锄头耙子总显得生疏,家务活也做得磕磕绊绊。久而久之,队里体恤她的难处,便安排她做了内勤,专门负责记工分。那时,整个大队都知道她有一个蓝布袋子,里头兜着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工分册,密密麻麻记着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另一本则写满了戏文唱词和摘抄的名句。也正因这两本本子,队上的人都叫她“文化人”。
我最初对“文化”的感知,便是源于外婆的笔记本。千禧年前,母亲接外婆来家里小住。夜晚,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外婆就坐在一旁,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嘴里轻轻哼唱着。那旋律像是采茶调,又混着山歌的悠扬,婉转如门前流淌的小溪。我忍不住凑近一看,纸页上,是外婆一笔一画记下的唱词。
“外婆,你唱的是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我唱的是咱们家乡独有的三角戏啊。”外婆左手托着大红色塑料皮笔记本,右手的指尖在老旧的文字上轻轻划过,翻页前总习惯性地把拇指和食指凑到唇边抿一抿,再小心翼翼地搓开被时光粘在一起的纸页。
“唱戏还要记词啊?”年少的我,不太理解外婆的做法。
“这些词儿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是本地话,不用笔记下很容易忘了,弄丢了就没得唱了。”外婆温和地回头望向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年岁渐长后,我才慢慢懂得,那些字迹有多珍贵——它让摸不到的“文化”变成了可以留存、可以代代相传的模样。
那年的正月,村里请来了戏班子搭台唱戏。我终于亲眼见到,外婆笔记本里的那些唱词化作了台上活色生香的画面。小生的折扇翩然开合,旦角的丝帕轻盈翻飞,丑角更是滑稽,学猴子蹦跳,学鸭子摇摆,一出场便让所有的观众都笑翻了天。人群里的外婆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看客。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台上唱一句,她跟一句。我至今记得,当丑角踩着矮桩步逗乐众人时,外婆笑着笑着,眼角里竟闪过一丝泪光。那时的我,以为她触到了什么伤心事。后来才想到她曾说过,是三角戏,让她听懂了村里人的喜怒哀乐,学会了与乡邻单纯朴素的相处方式。那丝泪光里藏着她融入这片土地的感动,是岁月沉淀的安然与满足。
如今,外婆已化作闽北山峦的一抹青黛,但她哼唱的三角戏的调子,总在不经意间萦绕我的耳边,她说的话,字字句句刻在我的心上。外婆说,光泽三角戏的传承不容易,要感谢每一辈在乡间坚守的戏班子。许是受到外婆的影响,我也养成了用文字记录的习惯。我写下家乡的古树苍柏、幽深旧巷,写下日渐淡化的风俗和濒临失传的技艺,以及那些藏在旧时光里、闪着微光的故事。
提笔落字间,外婆哼着戏的模样,悄然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婉转的曲调,伴着山间的清风,顺着血脉流淌,成了我与外婆、与家乡之间,一道永不褪色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