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建安书院点茶班,我问老师:“我这样算不算勉强入了宋代点茶的门?”老师笑拍我的肩:“沫饽再厚些便算。”——尽管我的茶筅只能将沫饽搅出几分寒碜,但手法再生涩,总归是沾了点宋人的雅气。
宋代是精致的。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被称作“四般闲事”,寻常人不敢轻易僭越。点茶不同于煎茶或泡茶,需将茶饼碾末,置盏中,以沸水逐次冲点,用茶筅击拂,直至茶汤泛起沫饽,乳雾交融,饮之甘滑。陆羽在《茶经》中道:“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这沫饽,是茶汤的魂。
老师教我们宋徽宗的“七汤点茶法”。第一步调膏,茶末与水调成胶状,色暗而气清。邻座同学手抖水多,茶汤稀得映出他愁眉。我笑说:“第一汤翻车,后面才有六次翻身的机会。”
一汤:“环注盏畔,疏星皎月”。注水后以茶筅“I”形击拂,茶面浮起星点气泡,如月夜疏星。正觉自己似宋时仕女,老师一声喝:“茶筅莫触盏底!”我手一悬——原来盏底如底线,碰不得。
二汤:“击拂既力,珠玑磊落”。这次轮到我水多,索性以搅水泥的劲道奋力击拂,竟逼出珍珠般的气泡。偷传秘诀与同桌:“雅士的修养,是把水泥搅出珍珠光泽。”
三汤:“击拂轻匀,粟文蟹眼”。老师提醒:“用手腕,莫用蛮力。”手臂已酸,便轻执茶筅,如抚人面。想起陆游“晴窗细乳戏分茶”,宋人的温柔,原藏在这手腕轻旋间。
四汤:“稍宽勿速,轻云渐生”。注水略少,沫饽如薄云出岫,恍见王维诗中“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意境。
五汤:“稍纵添水,浚霭凝雪”。需灵活调整,使茶沫厚白如雪。我滴水试探,手一抖,水又多。同桌笑:“凝雪成融雪矣!”我急中生智,以茶匙拨沫,吸去多余茶汤,冷香猝然满口。他笑嚷:“你这哪是点茶,是给建盏抽脂!”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求的是饱满稳定,老师手腕如太极推手,我却因前番“抽脂”手忙脚乱。想起佛家“如梦泡影”,沫饽亦有虚实之分,需挑破虚泡,留其精粹。
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理想中茶沫应绵密咬盏,久聚不散。我的沫饽却似减肥决心,遇热即散。同桌调侃:“乳雾变晨雾,日出便消!”我强辩:“泡影聚散本是常理,香散反而更盛。”
宋人执着于咬盏,或是惧于易逝,求一份恒久。但正因短暂,那盏雪花般的茶沫,才成了心头的白月光。若久久不散,反成了碗边黏腻的饭粒。
今人步履匆匆,仍可借这七汤点茶,窥见千年前的从容。黑釉建盏中,乳面浮香雪,汤花聚粟尘;茶筅击拂声如松风过耳,石碾轻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在沫饽的聚散间,在刹那的绽放里,体味一场圆满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