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除夕的年菜不仅仅是佳肴,还是融洽亲情的载体和纽带,每一道菜都是淳朴乡土文化的延续,都是浓浓的烟火气。年菜,仿佛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卷,从朝晖初露一直延续到暮色染天。
除夕早饭吃包糍,是我们村及周边村庄的习俗。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开始为除夕的早餐忙碌。包糍的制作工序比较繁琐——浸泡粳米、捞饭、上甑蒸熟,放入石臼舂捣成糍,搓成小糍团,捏皮包馅,成品状似大个水饺状,因此也有人将“包糍”称作“米饺”。在我读中学的记忆里,每年除夕的早晨,母亲都是第一个起床。当她用笤篱将锅里的粳米饭,捞进饭甑开蒸时,父亲端起母亲准备好的温水,去清洗石臼和“T”形的舂槌。当我听到舂糍的声音,急忙翻身起床。我看着父亲干净有力地举槌下舂,跃跃欲试。我读初二那年除夕,父亲终于让我试着舂糍。父亲看着喜形于色的我,边示范边说:“左手紧抓槌柄尾,右手握住槌柄前,抬槌直腰,下舂弯腰,腰手发力。”我信心满满地接过舂槌,刚舂几下感觉不错,二十几下后就觉得舂槌越来越沉重,舂打的速度越来越慢,下舂的力道也越来越小,累得停了下来。父亲伸手要接过舂槌,我倔强地抓住舂槌不放手。父亲点点头,笑着说:“有不服输的劲头!”我歇歇舂舂,好不容易完成了头遍糍的舂打,右手竟然起了水泡。第二遍,我还想握槌舂打,可是右手一抓舂槌柄就钻心痛,在母亲的劝说下,我只好把手中的舂槌递给父亲,看着他轻松地舂打。原先每次做包糍,搓糍粑总少不了我,这次我只能作壁上观,看着姐姐弟弟们大显身手。之后,家里舂糍,我只要有空都会手握舂槌,每次舂下来都觉得不轻松,是不折不扣的体力活。从中我体会到,体格还没有我壮的父亲能舂打得那样轻松,非经历长期的艰苦劳作而不能得。
包糍的馅用料考究,种类接地气。将笋丝、香菇丝、芋头丝、萝卜丝、豆芽、熏豆干、熏肉丝入锅翻炒,佐以大蒜、香葱、辣椒,色香味俱全。吃时将糍团捏成杯状或碗状,放馅,再将边捏合即可。咬一口,软糯鲜香,令人食欲大开。
家乡的人们喜欢包糍,还在于有美好的寓意。将糍团搓成扁圆状,象征着家庭和睦、团圆和幸福。家家户户早上吃过包糍后,都会多包好一些包糍,作为家里人的午餐。上午,我和弟弟负责爷爷奶奶家和自家春联、窗花、年画的粘贴。大人们洗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大菜,父亲在上午就开始烧。父亲烧的肘子特别好吃。
那个时候,家里每年都会杀年猪,整头猪都腌在一口大缸里。腌制的时候,父亲会在食盐中拌入用桂皮、花椒、香茅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根根叶叶煎制的汁液,搓抹在每一块猪肉上。腌制的肘子,再经父亲炸、卤、炖的烹饪,色泽红润明亮,香气扑鼻。轻轻咬一口,馨香四溢,味道鲜美,肥而不腻,尤其是独特的腌制香味,浸入了我味蕾,至今难忘。
做“和合菜”也是父亲拿手的大菜。这个大不是菜品的贵重,而是指煮的量大——用大盆装,可供一家人吃几天。
父亲细心地按顺序把猪筒骨、泡发的目鱼丝放入大锅中用旺火煮,等到锅里飘出肉香味时,才将野生香菇、冬笋、薯、芋仔、萝卜、油炸豆腐放入锅中一块煮,有点像福州人煮佛跳墙,只不过“和合菜”显得更粗犷。“山珍海味”煮熟了,就可以放调料起锅,盛在杉木盆里。午饭,我们就吃早晨包好的包糍,再盛上一碗“和合菜”,大快朵颐起来。芋仔软滑、冬笋鲜脆、萝卜甜爽,汤汁鲜美清香,如若用新杉木盆盛放“和合菜”,汤汁就融入了特有的木质香,爽口又爽心。
“和合菜”寓意丰富,“和”代表和谐、和平与祥和,“合”则意味着结合、融合与合作。这道菜将多种食材混合烧煮,使各种风味相互渗透,形成独特的邵武风味过年佳肴。它不仅蕴含团圆之意,还是邵武人年夜饭中的传统菜肴。以植物性食材为主的“和合菜”,在节日油腻的饮食中起到了平衡作用,真正体现了其名——“和合”。
红烧牛筋和清蒸番鸭也是父亲拿手的年菜。父亲做红烧牛筋极为细心,他说只有用心做出来的菜才会格外好。他耐心地将牛筋处理干净,然后将牛筋焯水,切成长短一样的筋块,再另起锅爆姜蒜、辣椒干和香料,放入牛筋,加入酱油、糖等调味料翻炒均匀,加水慢炖。差不多两个小时,色泽红亮的牛筋即可出锅。牛筋软糯而不失弹性,口感和海参一样,吃着特别嫩。父亲炖牛筋会多放一些水,牛筋出锅时,他会专门把一些汤汁盛在一个碗中,等到它结成冻,就可以把它切成长方形薄片,再把辣椒油、陈醋、芝麻、香菜、酱油倒入牛筋冻中拌匀,吃着格外Q弹,满嘴生香。我特别喜欢这道菜,一吃就停不下来。
小时候,家里每年都会喂几只番鸭,十来只鸡,一群北京鸭。我经常一大早赶着鸭群到稻田、小河里觅食嬉戏,傍晚它们往往会自己摇摆着身子回来,像一群绅士。番鸭不习水性,因此放在院子里喂养,每天放学我都会给它们喂食青菜叶和稻谷。久而久之,我与它们有了感情。每到要将它们做成年菜时,我心里总有不舍……但是,当干蒸番鸭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时,我又有些嘴馋。父亲做干蒸番鸭,先在番鸭内外均匀涂抹上一层盐,然后在鸭腔内塞入葱段、姜片进行腌制。蒸时,将腌好的番鸭放在垫有葱姜的蒸盘上,腹部朝上。在柴火灶旺火的热蒸下,当番鸭的香味随着锅中的水蒸气飘溢而出时,我知道品尝美味的时刻快到了。吃一块热乎乎的干蒸番鸭,尽管没有放入八角、桂皮和花椒等香料,但是一口咬下,紧实的鸭肉香气四溢,让我瞬间体会到了美食的滋味。
下午是母亲主厨。她穿着围裙,戴着袖套,有条不紊地为年夜饭而忙碌。母亲烧年菜,我常常坐在灶前的矮凳上烧火,母亲说火大些,我就往灶膛里添柴,鼓着腮帮子猛吹用毛竹做的吹火筒,灶火在强劲的风力作用下,一下就旺了起来;母亲说火小一些,我就赶紧把灶膛里的柴火用火钳夹出,仿佛我比母亲还忙似的。
母亲干农活利落,煮年菜依然。在她炸煎爆溜下,糖醋排骨、炸年糕、香菇炒笋、红烧鱼、酿豆腐、红菇炖鸡汤和肉丝炒薇菜,陆续端上了餐桌。
家乡人视红菇为山珍之首,很多人家都会用红菇做一道年菜。母亲做红菇炖鸡汤,用料很简单,除了红菇和自家养的土鸡外,只放了几片姜,一点盐,吃起来却是鸡肉香,汤格外鲜甜——我舌尖上的味蕾被丰富的氨基酸俘获。
村里有早吃年夜饭的习俗。当所有年菜端上厅堂的大圆桌,父亲点燃了两根大红烛,我和弟弟欢喜地到大门口放鞭炮。阖家围坐吃年夜饭,父亲喝着米酒,不喝酒的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喝着自制的饮料——擂茶,尽情品尝着年菜,其乐融融。柔和的烛光映红了我们的脸庞,耳畔鞭炮声阵阵,年味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