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扫一扫,听一听
我的老家在南平市顺昌县仁寿镇,一个以灌蛋小吃闻名的小镇,现在开车到小镇路口都会看到“灌蛋之乡”的宣传标语。但对于土生土长的我们来说,以前灌蛋并不是一个经常能吃到的食物,只有每年年夜饭的桌上,才会出现这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佳肴。一年只吃一次,每一次的出现都毫不意外,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灌蛋的出现频率如此之低,并不是因为食材有多珍贵稀有,或是制作过程有多耗费人力,而是因为做灌蛋,需要一口长时间只为灌蛋而服务的大锅,和一个安静又能忍受寂寞的人。每年除夕,为了让一大家子每人能吃上灌蛋,每次至少要制作二三十个灌蛋,这样可以保证大家在这个春节里吃得够够的,足够到不再想把筷子伸到灌蛋前,足够到能回味一年,到来年过年才会想起这道在春节从不缺席的美味。
简单来说,制作灌蛋需要一口熬上猪大骨和豆腐的大锅,一盆用鲜肉和素菜调配好的馅儿,足够的鸭蛋,还有一个茶杯和三根竹签。锅里的大骨豆腐汤在文火中慢慢炖煮着,随时准备迎接灌蛋下锅,肉馅儿则需要比平时的饺子馅儿要细碎许多,才能一点点被装进小巧又脆弱的蛋黄当中。
至于为什么用鸭蛋而不用鸡蛋,家里的女长辈们从来没说清楚过,只是一味地告知结论“鸭蛋好做,鸡蛋不好做”,而在我看来,鸭蛋要比鸡蛋大得多,蛋黄自然也更大,便能塞进更多的肉馅儿,另外鸭蛋似乎更加“皮实”一些,经得起折腾,不像鸡蛋塞一点馅儿便要分崩离析。
其他用到的制作工具就是茶杯和三根竹签,茶杯的大小如同茶具中的盖碗,当然盖子是不需要的,小小的杯子可以锁住蛋黄的活动空间,使其老实地在杯底待着不乱跑,静待“天外之物”的来临。最灵魂的工具要数那三根竹签了,其中两根长短一致的竹签充当筷子,负责夹馅儿,另一只竹签我愿称之为“点睛之签”,许多好奇灌蛋到底是如何制作的人都问过我:“到底是怎么把馅儿弄到蛋黄里的呢?在这个过程中蛋黄是怎么做到不破的呢?”其间的奥秘就在这“点睛之签”上。
我的灌蛋功夫传授于我的奶奶,这个家的掌勺之人,一身的功夫做一桌满满当当的菜,根本不在话下,但几年前奶奶不幸中风,右侧偏瘫导致右手没法再正常使用,于是灌蛋的重任就荣幸地交到了她的孙女我身上。在此之前我曾好几次看过奶奶做灌蛋,我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蛋黄在奶奶的手中如此听话,吞进奶奶喂的每一口馅儿,像个乖巧的孩子干干净净地吃下每一口饭。
直到她亲自将秘诀传授给我:在开始塞肉馅之前,要先找到蛋黄身上的白点,那是它的“眼睛”,将犹如定海神针般的“点睛之签”从“眼睛”中插入,蛋黄就像被点了穴一般,不得动弹,乖乖顺服,再把馅儿从“眼睛”里塞进去,它便会完好无损地吸入每一口馅儿,在拔出“点睛之签”时,被戳破的“眼睛”及周围凹陷的蛋黄又随即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归于平静,若是从其他地方随意把馅儿塞进去,蛋黄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浮力,会将肉馅儿反弹出来,漂浮在蛋黄上,弥漫在蛋白中。
这真是太神奇了!我接任灌蛋之职也有七八年了,但至今没人解释清楚它的原理。
起初我做灌蛋的时候,总是很担心把蛋黄弄破,希望自己做出来的灌蛋始终保持完好无损的原始形状,于是总是小心地、一点点地塞肉馅儿,塞到肉馅已若隐若现地从蛋黄中透出来时,便急忙下锅,但其实蛋黄的“肚子”里还有很大的余量,于是我做出来的灌蛋往往个头较小,和身经百战的大伯母做出来的相比,她做的灌蛋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一般,有如手掌般大,且形状饱满圆润,而我做得却像孩童的小拳头一般大,只略比鸭蛋原本的模样稍大一些,几乎一口便能吃下我塞的全部肉馅儿,想再来一口时却已只剩蛋黄和蛋白了,吃起来让人甚是不痛快。
后来我做灌蛋的时候,爷爷奶奶便会在一旁监工。奶奶为了准备其他菜肴,在整个屋子里忙前忙后,但路过我身边时,一定会叮嘱我“唉,对,就像这样多放点肉。”即使她可能并没仔细地看我杯中的作品,我依然感觉这句话很有鼓动人心的分量。
但爷爷却坚持在一旁守着,他看着我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点地塞肉馅,在一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指点我多塞点肉,最后竟着急地要自己上手。起初我以为爷爷真有点儿功夫在身上,但他接过竹签后我便开始后悔了,只见他夹起一大块肉馅儿,横冲直撞地便往蛋黄里塞,根本不管“眼睛”在哪,“点睛之签”的神奇力量也瞬间消失,被打回原形,轻飘飘地搭在杯上。最后蛋黄变得支离破碎,灵魂四散,爷爷眼看着破碎不堪的蛋黄和四散漂浮的肉末与素菜,一边嘴里嘟囔着“就要像这样多塞点肉”,一边匆忙地将杯中的混沌之物倒入锅内,希望让它赶快沉入锅底,藏匿在大块的骨头与豆腐之下,不见踪影。但眼眶和手心里的慌张,不受控制地溢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然后悻悻地将竹签重新递到我手里,走开之前还十分确定地交代我要多塞点肉!
大部分的灌蛋时间里,其实都是我一个人守着一口大锅和面前的肉馅儿小山,以及奶奶源源不断供给的鸭蛋,默默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声战斗当中。灌蛋的制作往往从吃完午饭开始,偏偏是最易犯困的时间,却要挑战一天当中最精细的家务活!对于这样的安排我曾经向奶奶提出过多次抗议,甚至直接钻进了午睡的梦乡,但最终还是被奶奶拽起来,一头扎进无穷无尽的蛋黄世界。
幸运的是,大伯母在东侧的灶台前早已深陷一场与蛋黄的斗争中,时不时还会传来前方战况,“哎呀!蛋黄破掉咯”“这个蛋怎么找不到‘眼睛’呢”“眼睛花得都快看不见咯”,还会关心我方的最新战绩,轻柔平静地为我加油鼓劲,仿佛空气中起伏的声波会震破那柔软娇嫩的蛋黄。两个人的战斗总比一个人的要更容易坚持得多,时间无边无际地游走着,身旁的大锅中,炖熟的大骨豆腐汤在静谧的午后咕噜咕噜作响,飘来一阵阵混合了猪肉和豆腐的清香,眼前的“肉馅山”渐渐被削平了山峰,再缓缓地陷入谷底,锅中逐渐冒出越来越多承载着沉甸甸夹心的荷包鸭蛋,美味和自由同时出现在不远的眼前。
后来奶奶智慧地培养了二号种子选手——我的妹妹,我俩轮流上岗,为我减轻了不少负担,甚至水平更胜我一筹,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我们经常会在煮熟出锅之后,循着蛛丝马迹找出哪个是自己做的,并称赞对方的得意之作,当然也有失败或不完美的作品,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作过多评判,其中的滋味只有彼此能够清楚体会。
自从学会做灌蛋之后,每次过年都会多吃上几个,这道曾经只当作固定出场、让人称奇的家乡菜,现在工作在外,却发觉那味道值得自己细细去品味。而我尝到的味道要比别人丰富许多,丰富到足以支撑在外奔波一年,到来年的团聚之日时,再重新拿起那根轻如一缕思绪,却拨得千斤重的“灵魂之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