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4

秋在落叶里

扫一扫,听一听

晨雾漫过篱墙时,秋是踮着脚来的。

它来时无声,如宣纸上无声晕开的水迹,不惊蛛网,只任露珠将晨光筛成碎金,一粒一粒,缀在草尖,明灭闪烁,如散落的佛珠,也不扰野果,容那些红黄小果在低处叶间藏尽一夏的甜,悄悄醉成深秋的胭脂,欲坠还留。天地在这一刻仿佛达成某种默契,绚烂不必喧哗,静美方是至境。

镰刀与筐篓早已收进柴房,木柄上仍残存旧年稻香,那香气渗入纹理,成为一种记忆的化石,今秋不愿它们再沾忙。我想,真正的丰饶本该是从容的。叶需待风才辞枝,不急不怨,薯要经霜才沁甜,不惧不避。给秋留余地,亦等于给自己留看云的闲。云有时堆作雪峦,有时散若雁羽,农人坐在门槛上,心却浮上天际,随云舒卷。这样的闲,不是空闲,而是心灵与外物相接时的那一片宽广与从容。

白日总在与叶对望中慢淌。

院角那棵老枫,是我相识多年的旧友。它日日坠叶,姿态各异。有的旋舞怕疼,一步三回头,在风中画着不舍的弧线;有的直落似赴约,毫不犹豫,如禅者掷下烦恼,直奔真谛。我常俯身拾起一片,以指腹抚其叶脉,如读一册折叠的春秋。那里有春芽初萌时的怯,有夏荫疯长时的狂,更有此刻脉络分明、千帆过尽的坦然。这坦然,是岁月给出的最终答案。

那些开春未活的菜苗,上月未赴的老友约,那些曾经梗在心间的遗憾与执念,竟在叶脉的细微轻颤间,渐渐松脱,终随风散去。秋阳适时从叶隙漏下,斑斑点点落于手背,温热如抚,连往日细愁都被晒成轻烟,袅袅升空,散入无边湛蓝。此时方知,愁绪本轻,只是人心执之,方显其重。

夜是秋最静的时辰。

我合窗,却留耳于月下。室内灯暖,室外世界却是一幅澄澈空灵的画。听落叶沙沙私语,如笔尖摩挲宣纸,字字清寂,似在撰写一封天地来信;听稻田虫鸣,较夏时虽微弱,却更清透如凉弦拨心,一声声,勾勒出夜的深邃。当风送桂香时,甜丝绕棂,似秋夜低语,温热而神秘。我索性开半窗邀月。顷刻间,月光如水涌向空案上的宣纸,染出一地淡白,宛若秋特意为人心留下的空白,待人以宁静去填满。

心在此夜,总难辨形状。

看似已装满枫红、稻香、虫鸣、月辉,充盈如秋日谷仓,然清风过处,却觉得什么都未曾留住,空明如洗。试将心铺作田畦留秋色,奈何霜降则禾秆折腰,金黄终归土灰;试将心叠作纸鸢追雁阵,奈何线松便没入云深,天远梦长。几番尝试,几番失落,终懂得秋非用来留,如叶非用来拦。万物皆在行程之中,人心又何必强作客栈?强留,反倒失了自然的真意。

直至那日,一片枫香叶径直落于掌心。

它犹带秋阳余温,仿佛收藏了整个午后的光。脉络清晰如地图,其间似藏最后生机,柔软而坚韧,如一句未完的唱词。我凝望许久,忽然彻悟:秋何曾远去?它不正在这片叶中——在叶的坦然里,在飘落的笃定里。不慌不恋,从容不迫。它定居于每缕纹路,定于与大地相拥的刹那,定于化作春泥、静待未来的承诺之中。

原来,秋早将答案写在每一片落叶上。圆满非是紧攥不放,而是如叶,该绿时便恣意绿,该落时便坦然落;从容非是留住所有繁华,而是如秋,既容硕果满枝,也容万木凋零。得与失,荣与枯,盈与虚,皆是时序庄严的部分,皆有其深意。

生命之秋,何尝不是如此?它教人卸下负累,解开执念,在渐深的凉意里体会温暖的珍贵,在渐短的日影里读懂光明的含义。它不言不语,却以整个季节为教材,教导关于放下与收获的辩证法。

真正的丰收,是心的宽阔;真正的成熟,是态的从容。秋从未离开,它只是在万物的沉默里,入定于永恒循环的时序之中,静待下一次苏醒。

作者:□元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