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的国兴兄弟,我们都戏称他“首富”。此“富”不在财富,而在他属于最早凭实干闯出一片天的人。他深谙饮食之道,近来心心念念,想复原一道能牵动乡愁的地方滋味。寻寻觅觅之后,他竟相中了那最平常不过的红烧肉。
他知道我好这一口,常把红烧肉的故事挂在嘴边,便特意来讨教做法。我把那套说了无数遍的要领细细说给他:要选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层层分明。每块切得四两重,方方正正,透着厚道。先与冷水、姜片同煮,去腥定型,而后放入厚重的瓷瓮,只配适量的生抽和家酿红粬酒,用炭火慢煨四个钟头以上。我还特意告诉他,这肉怪得很,同一瓮里量煨得越多,味道就越发醇厚圆融。
他听得入神,那双惯于察看世间千人万物的睿智眼光里,闪着光。可我心里再明白不过,这法子听着简单,真要做出记忆里的那个味道,难。火候的把握,时间的掌控,全在厨师手上的感觉和心里的那份耐心。果然,他店里的师傅头回试做就未成功。肉是烂了,颜色也对,可总觉得少了魂儿。
少了什么呢?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闽北那座高山上的古镇。我的故乡就在那儿,海拔千米,冬日里总是雾气缭绕,也显湿冷,夏季则天高气爽,清凉舒适。
要说红烧肉,天南地北哪里都有,做法也大同小异。可就是用的水不同,酒不同,手上的功夫不同,味道便千差万别。这些年我在上海,各地的风味都尝过,连异国的佳肴也领略不少。可说实话,在我这执拗的舌根上,什么都比不上故乡那块红烧肉。
小时候在老家,日子过得紧巴。谁家办酒席,那可是天大的事。而评判酒席体面不体面,主人家大方不大方,全看一碗红烧肉。我们小孩子跟着大人去吃席,一整天的盼头,就是最后上桌的那碗肉。
记得那肉端上来时,总是用深口海碗盛着,一块块垒得小山似的。色泽是那样诱人的酱红,油光锃亮,肥肉的部分颤巍巍的,像是随时要化在碗里。红粬酒特有的醇香混合着肉香,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直咽口水。最妙的是那肉皮,经过四个钟头的慢煨,变得晶莹剔透,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陷进去。
可我们从来不在席上就把它吃掉。那时候家家都会带个搪瓷茶罐,等肉一上桌,大人就会小心翼翼地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夹到孩子的罐子里。我就那样紧紧抱着还有些烫手的罐子往家走,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那一块肉,要分好几天吃。每次只舍得用筷子尖挑一点点肥的,拌在热腾腾的地瓜米饭里。饭粒立刻被肉汁浸润得油光发亮,吃在嘴里,那种丰腴的香甜能在舌尖停留好久。一块肉,就这样让清贫的日子多了好几天的念想。
而这念想的源头,总是始于天亮前那声凄厉的猪叫。老家杀猪都在凌晨,我们睡得正沉,突然就被那划破夜空的惨叫声惊醒。心里先是一紧,有些莫名地害怕;可随即,就想到了那块将来会变成红烧肉的厚实五花。口水不由自主地漫上来,只好偷偷咽回去。那声猪叫和对一块肉的渴望,就这么奇怪地交织在童年的记忆里,带着些许残忍,却又真实得让人难忘。
说起红烧肉,总绕不过苏东坡。这位美食家曾在《猪肉颂》里写道:“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想来他在黄州时,用的该是当地的黄酒。若他能活过来,也有机会尝到我们故乡的红烧肉,用当地特有的红粬酒慢煨而成,不知又会写出怎样动人的诗篇。红粬酒那独特的醇厚,给肉添了一抹胭脂色,也添了几分山间的质朴气息。只是东坡先生到底没这个口福,他永远也想象不出,在闽北高海拔地区的深山里,一块普通的猪肉能被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现在我坐在上海的家中,忽然明白了国兴兄弟的师傅缺了什么。缺的不只是手艺,更是那声猪叫勾起的殷切盼望,是紧抱茶罐回家的郑重其事,是把一块肉吃上好几天的那种珍惜。我们念兹在兹的,哪里只是一块肉呢?是那段被一块肉照亮的清贫岁月,是那种把寻常滋味当成宝贝的真心实意。
而那块肉,会一直在我记忆的瓷瓮里,被往事的炭火,慢慢地煨着,永远飘着香。那香气穿过岁月,越过千山万水,至今还在鼻翼间缭绕,仿佛从来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