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周翠绿色的山峦扑入眼帘，我方才意识到已到了武夷山。14年前曾经此地，从上海坐着中巴车，一路颠簸，途中耗费整整7小时。当年只住了一个晚上，游玩了一个上午，至今脑中只留下几幅疏淡的画面：溪流从山峰间奔涌而过，人站在岸边，将秀美轻柔的景色尽收眼底。和十余年前一样，天穹上飘着大片厚薄不匀的云絮，遮挡、筛滤着原本酷烈的阳光。

到了旅舍，拉开帘子，世外桃源般的风景镶嵌在窗框内。一个风景胜地，列入了联合国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名录。这一殊荣全国只有四地享有，除了武夷山外，还有黄山、泰山和峨眉山。

早就过了荷尔蒙满溢的青春岁月，外出旅行早就丧失了抑制不住的好奇感与亢奋感。既来之则安之，万千世界缘起缘灭，能再次涉足这秀美的山水间，已是缘分满满了。

一夜无梦。

一到武夷山，茶是最吸人眼球的话题。举目望去，大街小巷满是茶楼茶室茶店，空气中仿佛也飘浮着诱人的茶香。武夷山的茶属于岩茶，茶树生长在岩缝间，它兼有绿茶之清香与红茶之甘醇。而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大红袍。由张艺谋导演的《印象大红袍》山水茶景演出堪称一幕宏大的沉浸式体验的盛典，让人想起他主创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宏大绚丽的场景。这次他让众多观众围坐在一个360度旋转的硕大平台上，用浓艳的技法演绎了武夷大红袍的传奇。

我由于胃酸少，对茶一向敬而远之。好多年前，我坐着开会，一边啜饮着杯里的绿茶，会议还未结束，胃部便泛起一阵酸胀。还有一次参加聚会，主人在餐前为我泡了杯台湾高山茶，我喝了一小杯。没想到饭局刚到中场，肚子竟疼痛起来。虽然我也尝过大红袍，但一开始还是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它。

一小盅茶水摆在眼前，水面呈深橙黄色。一口下去，倍觉醇香。不知不觉间已见盅底，但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胃部依旧风平浪静。随后便有了第二盅、第三盅。在观看《印象大红袍》演出时，临近闭幕，数个演员步入观众席，向大家敬茶。我因坐在走道边，幸运地喝了一杯。已记不清那天喝下了多少杯，它并不是全然平和到没有一点脾气，微带刺激，但并不对脾胃形成碾压。它让人在微醺间悠然起来。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茶无论多么醇香诱人，和酒、咖啡相比，它显得太平和温雅了一点。它不像酒能在饮者的血液中沸腾激荡，燃起熊熊的烈焰，松软其平日清醒时分紧箍的神经，瓦解其恪守不移的理性，让他们投入忘情的陶醉之中，甚至做出匪夷所思的行径，仿佛鬼怪附身。尽管饮酒成瘾，于人于己都有害，但它还是魅力四射，让人欲罢不能。

而咖啡曾有“魔鬼饮料”之誉，它能使人短时间内走出困倦，一时精气神满满，好似体内蛰伏的潜能被源源不断地唤醒。它是大脑的兴奋来源，提升人脑的能量与运转速度，是人们应对升学考试时屡试不爽的灵药。一些作家也酷爱咖啡，据称18世纪法国思想家、作家伏尔泰一天要喝上40杯咖啡，而19世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正是依仗喝下的数万杯咖啡，才完成了由近百部长短不一的作品组成的宏大的《人间喜剧》。

茶也有醒脑提神作用，但就其效力与强度，则远不能与咖啡媲美。它并不热烈浪漫，似乎只是给你温柔的叩敲，像流过的潺潺溪水，决然不会掀起惊涛骇浪。和普通中国人的性情相吻合，它也蕴含着中庸之道，不逾矩为上。

武夷山旅游的一大亮点便是坐上竹筏在山谷中蜿蜒盘绕的九曲溪上漂游。这条溪流源自武夷山保护区中的黄岗山，据称它是华东地区海拔最高的山峰。乘筏穿行在澄碧清流的溪水间，费时约一个半小时。人坐在筏面上的椅子上，静静地观赏四周围的峰峦山石，它们倒映在水面上，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孩几乎一刻不停地举着自拍杆，将自己的美颜映现在“移舟换景”的山水长卷中。除了让人凝神屏息的美景外，最有趣的莫过于能说会道的筏工了。像脱口成章的相声演员，他们就地取材，在介绍两岸的景物时谈古说今，其间少不了插科打诨，充满了民间的智慧与活力，和抖音小红书中登顶的短视频有得一拼。他们所受教育不多，却能即兴发挥，对眼前的一景一物滔滔不绝说上几句，而其直率天真的风格更是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此时此刻，在不时爆出的欢声笑语中，平日的烦恼似乎也一扫而光，我真正体味到了王维《桃源行》的真意：“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上遥望空云山。”

离旅馆不远，便是流经城区的崇阳溪。沿着溪岸，当地政府修建了长达5公里多的步行道，途中还有茶艺馆等设施。早餐后，天空飘落下若有若无的细雨，我在溪边悠然散步。三三两两的行人，忙于打扫落叶的清洁工，他们间或站在树下，互相闲聊上几句。微风吹过香樟、水松、红豆杉，水面上浮起一抹抹墨绿的倒影；忽而有鸥鸟扑腾飞过，隐没在远处的绿丛中。

的确，要放下尘世间的众多羁绊，委实不易。但游走在青山绿水间，暂时抛却毛毛虫般抓挠不已的烦扰，荡涤污垢，心平如镜。如果这样，虽不能自夸修成了大功大德，也算沉浸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无为而无不为的境地了。

这自然不会是所有人的选择。很多人不安于这种低强度、低能耗的生活，他们渴望陶醉，渴望燃烧，宁可千金买醉，不愿让生命如此静静地流逝。他们孜孜向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爽利——何等的豪迈。这还不够，有人更希冀臻于狂癫的境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和恬静的忘我虽不同，但也是一种忘我，陶醉得忘我。

一旦睁开双眼，幻象荡尽。世界依旧，我身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