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暑假在浙江横店,一座水碓蓦然闯入眼帘。它咿呀转动的水轮,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的童年记忆,将我的思绪拽回闽北的松溪河畔。
我的故乡在闽北,在建溪支流的松溪河畔,松溪像一条绿色的玉带挂在故乡母亲的腰前。因为故乡三面环水,乡亲们的生活始终绕着她展开:灌溉、浣衣、沐浴……而最让我魂牵梦绕的,是溪边那座终日吟唱的水碓。
水碓多以松木或杉木制成,借水力推动转轮。山涧旁的常用于引水灌溉,溪畔的则多用于舂米、制粿。它是村庄的脉搏,为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省去不少劳力。
每月底,父亲总会挑着稻谷,走向村西的溪畔。那里有全村唯一的水碓,家家户户的稻谷都在此脱壳成米。父亲忙于农活,排队等候的任务常落在母亲身上。于是每逢放学或周末,我便雀跃地随母亲前往。
还未走近,便听得流水哗哗;再近些,水碓咿呀作响,如一首古老的童谣。抬眼望去,八九米高的木轮缓缓转动,带动五六个石臼此起彼落,“啪嗒、啪嗒”的舂米声节奏分明。金黄的稻谷在石臼中翻滚,渐渐褪去外壳,露出雪白的米粒。在没有碾米机的年代,这朴素的水力机械,完成了粮食蜕变的使命。
年终的水碓更是热闹。家家户户蒸好糯米,抬至溪边做白粿——也就是江浙人口中的年糕。父亲会请来十几位做粿能手,将蒸熟的米饭倒入石臼反复捶打。母亲则备好酸菜,用热乎乎的白粿夹着分给乡邻。我常乘人不备,先尝为快,那酸香软糯的滋味,至今萦绕舌尖。
更让我难忘的,是村里那位叫“广东仔”的能手。他不仅粿做得好,还能信手捏出鹦鹉、白鸽等动物。有一年,我鼓起勇气求他做只“白鸽”,他欣然应允。只见他揪一团粿,一搓一揉,指尖轻划几下,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鸽便跃入掌心。我捧着它在村里奔跑炫耀,仿佛真能带它飞向天空。
后来,碾米机与年糕机陆续进村,水碓渐渐沉默。我读师范那年,它被彻底拆除,原址建起现代水泵站。“广东仔”也因病早逝,再无人能用粿团捏出会飞的鸽子。
去年返乡,我特地重访旧地。溪水依旧潺潺,却再无咿呀之声,不见木轮转动,不闻白粿米香。
啊,故乡的水碓!你不仅是岁月的见证,更是我童年欢乐的载体,是永远萦绕于心的乡土印记。
(作者为闽北人,曾任中学教师,后辞职去上海,现定居江苏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