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河水如玉带,澄碧透亮。窗内,一套仿古红木沙发,三椅两几一桌,呈“叵”字形摆设。长椅两侧各有一几张,背墙面东。右边一几盛放烧水器皿,左侧一几临江,养了一盆兰花。花后墙上,框着一幅老友写赠的国画:山石重叠,古木掩映处有一茅屋,一窗开着,一窗闭着待开,一群燕雀翱翔于窗前溪瀑之上。题曰“雀醒惊层山”。年前,家里兰花不见精神,奄奄一息。于是到花市选购了一盆带花骨朵的寒兰更替,当时估算着会在春节开花。“岁朝清供”一说就入心而来。我想起“岁朝清供”的许多关联,尤其是“清供”的所闻所见。
所谓“岁朝”,一岁之始,春之初也;“清供”,用清雅的物品恭贺新春;“岁朝清供”,即春节期间陈列于案头蕴含寓意的养眼悦心的美设。比如案头插瓶红梅。“岁朝清供”历史久远,内涵丰富,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之一。其源起有两说:一说源于上古的祭祀活动;一说来自西域的礼佛供养。在中国显然祭祀活动要比礼佛供养早很多:早在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其出土的玉猪龙就是祭品。中国最早出现于夏朝的青铜礼器鼎、爵、斝、盉等,既是食具也是祭器。而佛教则是张骞出使西域后,东汉明帝时,由西域的僧人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
无论是“祭祀”还是“礼佛”,二者仪典均注重“供奉”。供奉者内心皆清净谦恭;供奉的仪式都庄重肃穆;供奉的对象虽不同,亦神圣不可冒犯。供奉的诉求更是殊途同归:祈求庇佑,接福纳祥,顺遂心愿。“岁朝清供”的基因亦如出一辙。故“岁朝清供”脱胎此二说,也就合情入理,水到渠成。尤其是供奉使用的那些不同花样的精美器皿、果蔬花卉、绘雕彩饰……大大丰富了“岁朝清供”的题材。高度契合了文人士大夫的审美需求。由此形成了案台书斋的“清供”范式:一盆天竹、一丛水仙、一瓶梅花、一篮插花等,相应地匹配些吉庆瓜果或衬托些吉祥器物。“瓶插梅竹开五福,佛手香橼祈长寿”是也。常见的寓意有:花瓶平安,葫芦福禄,红枣走运,花生生发,桔子吉祥,桂圆贵气圆满,石榴多子多福,如意柿子事事如意,蟠桃青松长寿……细细思量,不难发现这些寓意美好的物品,不仅美眼香鼻甜口,还谐音形意,色彩喜庆。给节日增添了些许祥瑞和意趣,春节就满庭清芬,春意盎然。
有了这深厚的历史底蕴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自然就派生出不同门类的许多艺术佳作。诗词歌赋有之,楹联更是洋洋大观,但以国画最出风头。王安石《元日》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可谓家喻户晓。我见过一户人家大门张贴的一副春联:“昨观老厝添新色,即谢春风去旧尘”。亦深得“清供”旨味。“岁朝清供”题材的国画,始于隋唐,兴于宋元,盛于明清。近现代亦蓬蓬勃勃,方兴未艾。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陆俨少……不胜枚举。他们都热衷于“岁朝清供”的画题。梅花、水仙、牡丹、天竹、香橼、如意等瑞物,纷纷走进画里,花卉多以瓶插的面目示众。可见“平安”不仅是福,更是每日最不可或缺的要件。我曾见过一幅“天竹茶花居上、水仙红梅居中、如意柿子居下”的国画,画面布局错落有致。写者依稀记得是蔡铣先生。虽未题“岁朝清供”四字,其诗云:“珊瑚百子与山茶,写入丹青染岁华。如意年来皆大吉,十分喜气见梅花。”落款与花瓶之间空白处,飞着一只振翅离去的蚊虫,形小易忽略,但栩栩如生;尤其是蚊虫晕红半透明的鼓腹,逼真传神。鲜见蚊虫写入岁朝画题,堪称别开生面。汪曾祺先生亦说见过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捧一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并高度赞赏:这才是“岁朝清供”!
当下大中专院校遍地开花,文化人剧增;物质生活亦足食丰衣。人们吃穿无虞后,受“岁朝清供”浩如繁星的画作影响,外加大量楹联诗词的推波助澜,即便不是“岁朝”,人们也要讲究“清供”。“清供”自然就日趋常态化,开枝散叶起来。如今“清供”已演化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眼下凡新房装修,既要求人性化,更要求美感,早就考虑到厅橱案几,窗台墙面,哪需摆一件美轮美奂的瓷瓶,哪要置一盆寓意美好的绿植,哪宜挂一幅赏心悦目的字画。办公场所亦书画上墙,花草葱茏,增添趣味。尤其是茶设的布局,无论是茶楼门市的,还是居家办公的,都别出心裁,独具匠心,精致可人。
记得在一个夏日的周末,一位友人淘得几泡好茶,呼我去他公司品鉴。他在办公室旁,独辟了一间茶室。墙上挂了一幅书作《爱莲说》,装裱考究,章法字法俱佳。一块花梨木大板,油光发亮,厚实稳重;几张明朝器型的红木圈椅,做工精良,造型简约,线条优美;一块茶盘亦是名木所制,长近一米,宽约半米,六七公分厚,右上角阳刻着一丛疏朗隽永的兰花。盖碗饮杯皆是德化白瓷,紫藤图案,杯壁白而薄,十分透光,极利于观赏茶汤之色。茶匙茶镊、茶海茶托,件件都像把玩的工艺品。一条图饰简约的蜡染织锦,铺在茶盘前,从茶桌两侧垂下来,独具风味。一对紫砂泥娃立于茶盘中间,高寸余,裸身,一娃拱手作揖,一娃两手叉腰,皆淘气可亲;一花岗岩凿就的方池,间着一板置放在条桌靠窗一侧。池长宽可容一本期刊,深十多公分。五六朵油绿的荷叶擎于池上,大叶似茶碗盖,小叶如品茗杯,大小不一。叫人称奇的是,居然还打着两秆欲放的花苞和一朵盛开的荷花。花苞紧紧抱着,尖圆如毛笔笔头,犹在等待意中人开笔似的。花朵则略大于瓶盖,单瓣,花瓣下白上粉,瓣尖渐红,花心坐一莲蓬,嫩黄如豆,群蕊拱抱,如珠帘内端坐着一位情窦初开的美人,娇羞娉婷。小小的莲池,苞花同馨,荷田还游着几尾半寸长的小鱼!我头一次见如此袖珍的一池荷,着实令我惊喜。
是日品茶,茶亦上乘,色香味俱美。几个朋友围坐着品茶赏荷,有说有笑,个个俨然活神仙。直到日暮时分,茶友们还迟迟不肯离去。我心里默默揣想着,陶渊明辞官回归故里,最惬意的“清供”生活,也不过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遇。孰优孰劣?不说也罢。如此“清供”,一生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