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升起来了,在八百四十多年前南宋的夜幕下升起来,在建阳麻沙云谷山、西山的山麓升起来,在一对亦师亦徒亦友的哲人心头升起来。
我站在麻沙镇中心的游酢广场,观看麻阳溪静静流淌着的历史波涛,呼吸着“图书之府”存留的氤氲书香,倾听“麻沙版书,行四方者,无远而不至”的建本传奇,追缅游定夫“载道东南”的儒者风范。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我遥望位于西边的西山,逶迤数十里,气势磅礴;再回首东边的云谷山,终年云雾缭绕,有如仙境。然而,同西山与云谷自然美景相比,这里的人文故事更让我心驰神往:宋乾道六年(1170),蔡元定在西山设“疑难堂”,与朱子在云谷山的“晦庵草堂”遥遥相对。两人潜心学问,相约在两山间以悬灯为号,“灯明则无事,灯暗则有疑难”,翌日便往来答疑解难。而且他俩见面之后,常常盘桓数日,“两人时常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论学通宵达旦,大儒研学一丝不苟的精神让人佩服。
那灯火,除却灯下苦读经卷的功能,尚有遥传讯息的妙用,这样的设计无疑彰显大儒的聪颖与智慧。试想,灯光透亮处,映衬着彼此的牵挂,显得足够温馨,也足够浪漫了。如今,那灯火早已寻觅不见,可在我的心中依然闪烁着一盏不灭的灯,那是一份约定和默契,是一份等待和相守,也是一份机巧和睿智。
我是踏访“悬灯释疑”故事来到麻沙的,也是为了寻找掌灯、升灯的蔡元定事迹而来的。麻沙中学副校长蔡春寿领着我们到水南村蔡氏大宗祠参观,这位继承了蔡元定血统的中年人说起祖上的荣光,显得殷切备至。看那宗祠砖砌大门之上书匾“蔡氏大宗祠”,两旁石柱刻着楹联“五经三注第,四世九贤家”,被儒家奉为圭臬的五部经典《诗》《书》《礼》《易》《春秋》,蔡氏一门就曾经注释过其中三部,其家学渊源造就了四代九贤的盛绩,而且蔡元定与其子蔡沈双双入祀孔庙,确实让人啧啧称奇。石柱两旁红墙上浮嵌着“西山”“庐峰”的巨字,凝结着“庐峰书院”“西山书院”的精华,也是对蔡元定及其子蔡沈的褒奖。我们穿过用细石砌成的石阶走到“九贤堂”,只见正中建大红色的龛楼,内放蔡发、蔡元定、蔡渊、蔡沆、蔡沈、蔡格、蔡模、蔡杭、蔡权等“蔡氏九贤”雕像,两边桂木制柱联曰“图衍九畴,通易象春秋,天道人道九贤相继;书兼四代,朔商周虞夏,心法治法四世递承。”九贤堂中张挂着蔡元定诫子语录:“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由他倡导的“慎独”而构成修身内核,俨然已成为蔡氏后人遵从的祖训家规,更是成为警示世人、丈量心灵的一把尺子。
抬头看那上方高悬的四个匾额曰“紫阳羽翼”“学阐图畴”“闽学干城”“家传心学”,解读着每块匾额的含义,掂量着每块匾额的重量,我不禁陷入深思之中,朱子成为理学集大成者,他的成功与他身后站立着的蔡元定息息相关,“闽学干城”是对蔡元定成为闽学中坚骨干的肯定,而康熙赐匾“紫阳羽翼”,更是直陈蔡元定羽翼朱子之道的功绩。
对于这样一个文化古镇,写建本、写游定夫、写蔡氏家族的文章记是满满当当的。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对入祀孔庙的蔡元定与蔡沈父子的景仰之情,决计写一篇纪念性的文字,于是,先贤蔡元定便翩然走进了我的散文世界里。
独抱韦编过客稀,箪瓢不厌屡空时。
幽然自与庖羲近,春去人间总不知。
蔡元定题写的《自咏》一诗,正是他年轻时不虑生计、一心向道、刻苦攻读生活的真实写照。据《宋史·蔡元定传》载:“蔡元定,字季通,建州建阳人。生而颖悟,八岁能诗,日记数千言。父发,博览群书,号牧堂老人,以程氏《语录》、邵氏《经世》、张氏《正蒙》授元定,曰:‘此孔、孟正脉也。’元定深涵其义。既长,辨析益精。登西山绝顶,忍饥啖荠读书。”又载:“元定于书无所不读,于事无所不究。义理洞见大原,下至图书、礼乐、制度,无不精妙。古书奇辞奥义,人所不能晓者,一过目辄解。”就连朱子也赞叹:“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蔡元定年轻时度过的这一段读书时光,为他日后成为一代理学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蔡元定满腹经纶,却十分自谦,而且随年岁增长,向学之心从未削减一二。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二十五岁的蔡元定前往崇安五夫向朱熹问易,朱熹考询他的学识,见他谈吐非凡,大为惊奇地说:“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见先生有点婉拒之意,蔡元定当即跪倒在朱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倘若先生不弃弟子季通才疏学浅,季通敢请苍天为证,此生决不入科举之门,愿终身侍于先生左右!”蔡元定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此后,他们二人以师友相称,研究学问,著书讲学,亲密无间,一生相随,不离不弃,就此后人将蔡元定列为“朱门领袖”,他应是受之无愧。
数椽茅屋环流水,布被藜羹饱暖余。
不向利中生计较,肯于名上著工夫。
窗前野马闲来往,天霁浮云自卷舒。
穷达始知皆有命,不妨随分老樵渔。
宋淳熙十五年(1188),蔡元定五十三岁,右丞相赵汝愚、秘书监杨万里、太常卿尤袤三人举荐他入朝为官,他都以有病坚辞不去,决心隐居西山以为终老之计。可就是这样一生淡泊名利、无意仕途的蔡元定,却在“庆元党禁”之中遭受无妄之灾,当朱子学说被诬为“伪学”之时,在政治高压之下,作为朱子大弟子,首当其冲地受到牵连,而获左右羽翼之罪,贬湖南道州编管。元定闻知,不辞家即就道,朋友们劝他缓行,元定曰:“获罪于天,天可逃乎。”只留三子蔡沈、学生邱崇相随,朱熹及门人数百闻讯后在靖安寺送别,并在寺内为其饯行。有人伤心落泪,而蔡元定却泰然自若,一如平日,谈吐如常。临行时,蔡元定写下了《谪春陵别诸友》:“执手笑相别,毋为儿女悲。轻醇壮行色,扶摇动征衣。断不负所学,此心天可知。”朱熹看后叹惜道:“朋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矣!”次日,朱熹再送二十里到马伏,夜宿寒泉精舍,两人彻夜未眠,继续为未完成的著作校定书稿。临别前的当晚,他们又共同研讨《参同契》通宵达旦。翌日,蔡元定冒着严寒风雪,杖履步行三千里,往湖南道州贬所孤独地行去。
不料瀛洲相送,竟成永别,蔡元定的遭际,不禁让世人唏嘘不已。在春陵贬所,或许也是在油灯豆黄光照之下,蔡元定走完了生命历程。其子蔡沈扶枢三千里,归葬建阳莒口翠岚山,终让其父魂归故里。朱子闻此噩耗,或许也在孤灯陪伴下,和着纵横的老泪,曾三撰文,深致其哀:“惟君学通古今,道极渊微,精诣之识,卓绝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夺之节,有不可穷之辩,有继往开来之功,今不可复而见之矣。”痛失股肱,悲不自已。
蔡元定著作等身,撰有《大衍详说》《律吕新书》《燕乐》《原辨》《皇极经世指要》《太玄潜虚指要》《洪范解》《八阵图说》等。蔡元定是著名的堪舆家,但他的堪舆著作《地理发微论》《〈玉髓真经)发挥》《气运节略》《脉书》等因为艰深晦涩一直让人难以领会,客观地说,他的堪舆理论与实践,都对朱子产生了巨大影响。特别是迁葬朱子之父墓,为朱子之母、儿子朱塾以及妻子择址安葬,朱子都采纳他的建议。据说,朱子离任江西南康军,曾一度想携亲眷返徽州婺源故里,只是听从蔡元定的意见后方决定居留武夷山的。
传说也好,故事也罢,朱子与蔡元定结下一世之情是毋庸置疑的。朱子逝世后,与妻刘氏合葬于建阳唐石里大林谷,这也是在蔡元定生前帮助下寻得的幽静之处,朱子墓葬上覆盖的鹅卵石,据说是其弟子每人携带而至,只可惜蔡元定先于朱子而逝,未能亲手垒石安葬先生灵魂,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辞别了蔡氏大宗祠,告别了人文昌盛的麻沙,我再次遥望四周的连绵青山,希冀能觅见那如炬的灯火照亮人生,像航标灯般引领方向,可是历史的风尘终将湮没了淡淡的痕记。令人欣喜的是,那凝结着大儒睿思的灯火已化成满天璀璨的星光,照耀着八百年来人类文明进程的历史。(胡凤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