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仁寿溪算是旧时相识。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在奔赴建阳求学的班车上，与她初次邂逅。后来，参加工作，因开会、下乡，便更频繁地与她相逢。她总是那样弯弯曲曲地在田畈间流淌，一条公路如影随形般陪伴她左右，周遭是连绵起伏的青山、视野开阔的田园和错落有致的村落……她平凡得已成为我记忆里无声的底色，如同一位熟悉却又陌生的过客，在生活中徘徊，却从未真正走进我的内心。
直到去年底，有次采风活动，我有幸参与其中，这才第一次真正靠近她，去感知她的脉动，倾听她的心声。
登上竹筏那一刹那，我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沿溪两岸，一排排高大粗壮的枫杨，好似从悠悠岁月中走来的忠诚卫士，默默守护着这条潺潺溪流。它们繁茂的枝叶相互交织，遮天蔽日，那扑面而来的沧桑与厚重感，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紧紧包裹，让我沉醉在岁月的长河中。我不禁思忖，古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智，才选中枫杨作为防洪固土的勇士呢？杨柳虽体态婀娜，且适宜在河边生长，可根系太过柔弱，难怪鲁智深能倒拔垂杨柳；乌桕虽根系发达，但又枝虬叶密，似有一种猥琐感。想必枫杨融合了二者的长处：既有发达的根系，且耐涝，又拥有挺拔的身姿，兼具力量与美感吧？
船篙轻点，竹筏便如灵动的鱼儿，悄然滑入溪流的怀抱。我们悠然坐于筏上，仿佛与这山水融为一体，沉醉于眼前如诗如画的美景中。
溪宽不过十来米，宽窄恰到好处，正合我意——既能将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又让人生出一种从容的驾驭感。若溪流过窄，难免令人感到逼仄压抑；若过宽，如置身于数百米宽的浩瀚大河，那磅礴的气势仿佛要将人吞噬，压迫感油然而生，反倒让人心生渺小与无助了。
溪水的枯盈，仿佛大自然善解人意般巧思。水量过大，难免让人心里发慌；水量过小，河床裸露，礁石突兀，那也是索然无趣的。唯有这不急不缓、波澜不惊的一泓清流，恰似温婉的女子，以她轻柔的呢喃，轻轻推动着竹筏缓缓而行，倒与我素喜宁静的心境相契合。时值枯水期，竟能有这样的流量，又怎么不让人感到惊奇？
竹筏在水面徐徐前行，抬眼望去，一些枫杨树的树干及枝丫上，长满了当地人称之为“碎骨补”的寄生植物，它们形似蕨类，非经过漫长岁月不能形成。它们一丛丛、一簇簇，恣意生长，见证着年代的久远。常生于残垣断壁、被赋予历史沧桑厚重感的薜荔果藤蔓，如幔帐般从枫杨树枝头垂挂，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古老故事。
蓦地两三只大鸟从岸边草丛一闪而过，我不禁轻声惊叹：“这儿有人养珍珠鸡？”撑筏师傅笑着告诉我：“这是白鹇，母的。”我十分诧异：白鹇是闽北乃至江南山林中最大的鸟儿。它脚如红烛似明艳，蹬似锥子般锋利。雄性白鹇羽毛雪白，尾羽弯弯，宛如仙子下凡。小时候，偶得一根白鹇尾毛，便视若珍宝，插在窗棂上，满心欢喜。这灵禽天性胆小，警惕性极高，通常隐匿于远离尘世喧嚣的深山老林，不轻易让人看见，不像竹鸡、红嘴蓝鹊之类的鸟儿，喜欢在村庄周围活动；甚至像乌秋、斑鸠之辈，“皮厚”地钻进村庄，与人相伴，毫不怯生。它怎么会一反常态，出现在这田园之畔呢？难不成是撑筏师傅看走了眼？
正疑惑，忽然，几只灰鹭从溪边振翅扑腾而起，其中两只憨态可掬，稳稳地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摄影师见状，瞬间兴奋起来，赶忙调整镜头，意欲抓拍它们飞翔的精彩瞬间。他对好镜头后，我们心领神会，齐声呐喊，试图惊起灰鹭，可灰鹭却置若罔闻，岿然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们的“小伎俩”。见此情形，我心里不禁犯起嘀咕：难不成撑筏师傅说的白鹇，就是这帮灰家伙吧？
正寻思着，一对鸳鸯从水面翩然而起，身姿轻盈曼妙，如同一道美丽的弧线划过天际。鸳鸯对水质要求极为严苛，它们的出现，无疑是这条溪流生态优良的有力证明，也为这一方山水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记忆中的小溪，两岸总是荆棘丛生，芦苇密布，令人望而却步。而仁寿溪却与众不同，两岸清一色地伫立着枫杨，树下没有那些令人畏惧的杂草，这就多了几分亲和力。我满心好奇，莫非荆棘、芦苇与枫杨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制衡，才造就了这般独特的景致？其中的奥秘，或许只有这片山水知晓了。
继续前行，岸边突然出现两棵被水冲刷的枫杨树，根系裸露在外，如钢筋般盘根错节，紧紧抓住土地。这让我不禁联想到南北固沙树种的差异。北方的胡杨极其耐旱，被誉为“沙漠的守护者”，演绎着“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的传奇；而南方的枫杨极为耐涝，稳稳扎根水边，守护着这片土地，抵御洪水、稳固沙土。这条溪多为土堤，全靠这手牵着手似的枫杨树将河道锁定。此刻，我才幡然醒悟古人选择种植枫杨的智慧。
古树之魅力在于其大，大了就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力量，让人置身其旁，顿觉自身渺小、卑微，不由心生敬畏，进而由敬生爱了。十几里河道两岸，矗立着如此众多古枫杨，穿梭其间，仿佛经历一场灵魂洗礼，身心皆被净化，一种远离尘世纷扰喧嚣的宁静感油然而生，心境也随之变得清澈明净了。
仁寿溪，不仅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更是历史的深厚沉淀。古时，这里大山阻隔，陆路交通不便，却因毗邻富屯溪，河运成了连接外界的重要纽带。岸边的古老码头，虽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默默诉说着往昔的繁华。闭上双眼，我仿佛能感知曾经船只往来穿梭、装卸货物的热闹场景，听见船夫们雄浑有力的号子声在空中回荡，那是属于这条溪流的黄金时代，也是这片土地的辉煌记忆。
人们常说，距离产生美。然而，在仁寿溪，我却深切体会到“贴近才美”。只有真正走近她，才能发现她隐藏的绝美与独特魅力。仁寿溪的美，不在远方的眺望里，而在近距离的触碰、细致的观察与深刻的体验之中。每一处水波的荡漾，每一片树叶的摇曳，每一声鸟鸣的清脆，都构成了她独特的美。
像这次溪行，让我意识到生活中那些被我们忽视的寻常事物，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美。只有放慢脚步，用心感受，才能发现隐匿于平凡之中的绮丽，收获那份直击心灵的震撼与感动。
古枫杨还在长高、长大，仁寿溪必将越来越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