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位从事无人机航拍的朋友,发来一组有关我的故乡桥梁的影像,使我欣喜莫名。细看,其间出现的各式各样依稀熟悉的长桥、短桥,有的如水上卧龙,有的若月下飞虹;或古朴持重,碧水清荡;或轻巧结实,青荇招摇。特别是几座乡下的石桥,桥头立有石柱,刻着五谷六畜的图案,拙朴又平静横卧在小溪小河上,分明连通着民众的血脉,维系着大地的脉动,让我看得目不转睛,一下沉入往日的回忆之中。
记得,过去我曾问过自己:青山绿水,丹霞薄暮,故乡那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桥,到底迎送过多少匆匆过客?想必,这是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以我自己来说,儿时记忆的底片里,叠印的多是甩着“茧手”的种田人,他们头上滴着露珠、汗珠,身上斜挂竹笠、斗篷,不管桥宽桥窄,总是你来我往,年复一年,一副匆忙复匆忙的模样。不过,印象较深的是读中学时,有一次去山里远足,正是三月,看到的是与小平畴上截然不同的画面: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还有一次,家人带我去城里吃喜酒,经过一处池塘桥畔时,恍似见到书本中描摹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的情景。后来喝了点墨水,终于惊觉,世间许许多多有年代的桥,好像都是从唐诗宋词里抽绎出来的,诸如“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上下影摇波底月,往来人渡镜中天”“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而我最喜欢的是宋人陈与义的这几句:“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而今,流水过处,我已从青丝走向华发,但故乡的桥,仍是我脑海中抹之不去的影像。这是因为,千百年来,正是故乡的先民遗下了座座横跨山水间的各式桥梁。一桥横亘,便利了交通,也见证了人们与大自然交往的勤劳与智慧。
故乡地处东南沿海,南北水系发达,据朋友转述,经当地文管部门盘点,现存各类古桥仍有五十几座。这些桥,包含着许多历史、建筑与水文的信息,也展现着众多生命过往的景观。多少年来,它们有的垂落深山,有的遗世人间,积翠凝碧的流水,复被零落的鸟音和稀疏的人迹拨响岑寂的音符。还有一种原始形式的石桥,叫石碇桥,也称“丁步桥”或“蹬步桥”。此类石桥建造方法简单,只需在浅而窄的溪流中,用粗砺的方石砌起一个接一个高出水面的石蹬,构成一种简陋的“跳墩”,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踩踏,石面都磨得锃光闪亮,却一直拙朴又平静横卧着。小时候,每当秋季溪水渐枯时,我就会串通几个小伙伴,趁大人不注意时,偷偷到石碇桥上来回蹿蹦,互比速度,玩得乐不可支。当然,也有一脚踩空的时候,整个身子就会掉到溪中,幸而水都很浅,一咕嘟爬了起来,但衣裤都湿了大片。想到这样回家,不免要挨大人一顿臭骂,只好脱了衣裤,光着身子,拼命拧干,再爬上龙眼树,把衣裤挂在树枝晾晒。好不容易等到半干半湿,便取了衣裤跳下,在小伙伴的嘻哈笑声中,慌慌张张穿上,最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溜回家中……
而今想来,我从小就见识过故乡的这些桥,它们好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线,一直牵系着我;也一直深藏着我的思念与挚爱。记得这些年间有机会返乡,我都会特意去看看其中的一两座古桥。是的,我与世上的人一样,如今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高架桥、特大桥,却还依恋着石桥木桥、烟波画船,眷恋着小桥流水、明月笙箫;这是因为,无论是闻名于世的廊桥,还是孤寂无人的独木桥,总有历史的春澜秋波牵动人的思念,总有那挽系的一声嫩绿的欸乃,触及人不眠的思绪……
值得提到的是这多年来,凌空欲飞的高速公路桥和动车新大桥也相继出现在故乡的土地上,宛然成了故乡人们定格幸福生活与笑容的写真。
一切都在变化,唯有变化不变。
如今,故乡的这些气势如虹的大桥梁,与留存的大小古桥遥遥相对,互映成趣。我的那位从事航拍工作的朋友还告诉我:用无人机俯瞰,这一切桥梁都像一枚枚大小不一的银针,把当地和外面的世界逐一缀联起来。几句话,说得我诗心跃动,感慨连连。不是么?诚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古桥或是新桥,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承载着人世文明的记忆与智慧,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