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3日
第8版:

山水美学集大成之作

解读宋代延平状元黄裳《游山院记》

《游山院记》所载之山,为延平区名胜莲花山。 (图片来源:延平区黄墩街道)

在宋代,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虽以经义、策论为主要考察内容,但文章整体风格与思想深度同样备受重视。那些文采斐然、彰显学识修养且立意高远的文章,不仅能提升作者的才华美誉度,甚至能助力作者在殿试中脱颖而出,影响最终名次。

这种将文学之才与经世之才相结合的选才事例,在偏重才华的宋代科场屡见不鲜。如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状元宋庠、庆历二年(1042)状元杨寘、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状元张孝祥、绍兴二十七年(1157)状元王十朋、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状元文天祥等,皆因殿试中文风雄健、引经据典、针砭时弊、见识超群,被钦点为状元。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的延平籍状元黄裳,凭借一篇文辞华美、意境高远的《游山院记》,早早引起帝王关注,助力黄裳在殿试中一举夺魁。

一、“十年三战未成名”的科场失意

黄裳(1043 - 1129),字冕仲,号演山居士、紫玄翁,北宋南剑州剑浦县人(今南平市延平区),是延平历史上唯一的状元,也是著名词人。他的科场之路,相较于其他状元,坎坷曲折许多。

据黄裳所撰《演山集》记载,治平元年(1064),22岁的黄裳首次参加南剑州解试,遗憾落榜。两年后的治平三年(1066),他再次参加南剑州解试,依旧铩羽而归。家中最看好他的长姊,极力恳请母亲,让黄裳前往太学深造。《演山集》卷一十三中提到,“治平戊申(治平五年,1068)之仲夏,赴诏西上,逾绝岭,涉巨江,度炎暑,履素秋,凡四十日矣。而后次于霅川(宋代浙江湖州的别名)之逆旅……”然而,在太学学习近3年,29岁(1071)的黄裳仍未能通过“异地取解”获得进仕机会。

他另寻途径,在河北真定府(宋代的石家庄地区)学习一年多后,于熙宁五年(1072)参加开封府解试,终于获得首荐,取得参加更高级考试的资格。但次年(1073)的礼部试中,黄裳再次名落孙山。失意的他,在《和范宏甫》(《演山集》卷九)中,以诗言志:“不于场屋便横行,安用诗书寄此生?万里一飞虽有志,十年三战未成名。风霜己是知秋柏,雷雨何妨借海鲸。自愧壮图犹未效,几时樽酒与君评。”幸运的是,王安石改革学校考选制度,在太学推行三舍法,黄裳这才能够以“试补外舍生”身份重返太学,为仕途开辟了新路径。

二、“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意外转圜

在太学学习约4年后,黄裳仍未能在校内选拔中获得“应进士第”资格,只能前往地方担任学官。元丰元年(1078),他返回家乡任南剑州州学教授,一边全力备考科举,一边将多年诗文结集成册。期间,还应顺兴(今福建顺昌)县令之邀,前往顺兴讲授《庄子》。

元丰四年秋(1081),刚解除母丧的黄裳再次参加南剑州解试,一举夺得解元,同年冬季便奔赴京师,准备礼部试。

元丰五年(1082),距离黄裳第一次参加礼部考试(1073)已过去约十年时间,他终于实现人生理想。他在为长姊所作的墓志铭中,抒发了“累举不第”的感慨,也表达了对长姊“爱信益笃”的深切感激。实际上,在这一榜进士的殿试中,黄裳起初成绩并不理想,仅列五甲(本次殿试共593人) 。

关于他从五甲逆袭为一甲榜首状元的过程,南宋史学家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引用时人鲜于绰的《传信录》记载:“考官本考裳置第五甲,神宗尝见其文,因记其数句。至唱名,令寻裳卷,须臾寻获,进呈。神宗曰:‘此乃状元也。’乃唱名。”……时考试官知制诰曾巩辈以定黄裳、刘槩试卷不当,各罚铜三十斤。宋元之际著名历史学家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卷三十一中也提到:“元丰五年,先是,帝见黄裳所为文,爱之。至是,礼部奏进士,有裳名。及进士试策,在前列者,皆不称旨。命求裳名,至末甲始见,乃擢为第一。考官以高下失实,赎金。”

这两则材料,虽然记载略异,但都共同阐述了黄裳得中状元的发展过程。原来,在对殿试结果进行唱名时,那些被考官们列为前甲的人和文章,神宗皇帝都不太认可。所以,他才突然想到了入围名单中的黄裳以及自己对于黄裳文采的回忆,下令要亲阅其卷、重新唱名,这才带来了黄裳命运的意外转圜。

而后按部就班推进的,就是神宗皇帝赐宴、赐诗以及黄裳上《状元及第谢启》《谢赐宴表》《谢赐诗表》(《演山集》卷二十五),开启了自己人生的全新篇章。至于那些考订等级高下失实的御试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集贤校理等15人,统统都被课以罚铜30斤的惩罚(宋代的罚铜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被看作广义的罚金刑),其中还不乏一些知名人物,如:苏颂、曾巩、陆佃、蔡京等,由此可见神宗皇帝对于黄裳文采的真心认可。

那么,黄裳这一篇令神宗皇帝如此恋恋不忘且又记忆犹新的绝妙文章,究竟又会是哪篇佳作呢?

三、“妙手天成偶得之”的《游山院记》

目前,学术界普遍认可的、让神宗皇帝一心要将黄裳“特亲擢”为状元的“神助攻”,就是《演山集》卷一十三所收录的《游山院记》。这篇游记,曾在他人的转录中被误抄为《游山记》或《游仙记》。而最早出现这个错漏的,应是绍兴十六年(1146)宋人所撰《紫玄翁塑像记》,文称:“(黄裳)方未第时,曾作《游山记》,上达圣聪,神庙酷爱其文。”而后,祝穆(1190-1256)《方舆胜览》在引用黄裳此文中的“枕寒泉、依青峰”来为“镡州(今延平区)”地理风貌作注时,也同样将其错引为“黄冕仲撰《游山记》云云。”

到了清朝,各地方志在引用黄裳的有关记载时,不知为何又都变成了《游仙记》。或许,是这些文章作者对“山中仙人”理所当然的附会;又或许,是这些文章作者更愿意将黄裳这篇美文中的美景,称之为“仙境”使然?如,道光版《福建通志》记载:“裳未第时,尝作《游仙记》,神宗览而爱之”等。

《游山院记》作为流传千古的文学瑰宝,被《钦定四库全书》《全宋文》完整收录。文章熔骈文之工丽、散文之疏朗于一炉,在徐徐铺展的山水画卷中,借游者的行进轨迹、审美共鸣与哲学思考,开创了宋代游记文体空间叙事和情理交融的新境界。

全文以“为游者之观美的景致”为叙事主线,将所要游览的山院解构为七重审美空间,既交代了从“水月堂”“潺湲阁”“鉴轩”到“养真室”“精进阁”“凝碧轩”和“豁然亭”的寻游路径,又暗合着寺院建筑的层级秩序,并将佛家空寂(“出妄想境中,入清静觉海”的精进阁)、道家自然(“凝碧以自然,尤籁成之天”的凝碧轩)和儒家修身(“于外照古貌,于中照古心”的鉴轩)的精神追求完美呼应其中,契合了宋朝士大夫对于“格物致知”“文以载道”“物我合一”的多重期待,堪称山水美学的集大成之作,难怪宋神宗对其青眼有加。

青年黄裳以非凡才情,将寺院游记升华为承载文化理想的艺术文本,既延续韩、柳文体革新的文脉,又凸显宋代文学“理趣化”的特质,其状元之誉,当之无愧。

(作者系武夷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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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山院记》全文:

山水、外物之可乐者尔,非真乐也。真乐之所寓而已。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亦以真乐之所寓欤?

治平戊申之仲夏,赴诏西上,逾绝岭,涉巨江,度炎暑,履素秋,凡四十日矣,而后于霅川之逆旅,弛担宴坐,自感其尘劳,未有慰焉。及其环顾山水,间有髣髴南国者,默然坐中,意思南向,已历旧隐,无复尘劳之叹,而亦不知其身之所,逆旅也,于是援笔而书之。

延平居民,枕寒泉、倚青嶂,真山水之国。有浮图氏之宇,尤寓山水之胜处,清景爽气,逼人眉睫。间与才思争无穷,遇目之所得,即当走笔赋之。且恐胜概相夺,出人不意,而又忘去也。当予清闲无事,偶然独往,则簪冠曳履,策枯筇,道幽径,与书偕焉。风摇松阴,人践寒影,异花灵草,幽香相迎,日含喷泉,红玉散乱,此人所由之径也。两山相临,怪石欲活,仰则翠岑,俯则幽涧,神刓仙划,为之幽构,此人所憩之亭也。山角转来,风物相际,猿鹤上下,烟云聚散,飞甍华榱,矗然置彼,此浮屠氏之宇也。宇之中,又为游者之观美,凡有七焉——

长涧自山之西趋寺而东流,有释为堂,跨之。及其入夜,泉清而月明,适然相得于堂下,号水月堂。予之游是堂也,秋势泻云边之泉,金波泛天涯之月,妙相有无,搏之不得。故为之歌云:“水浑而月丧,水动而月漾,澄寂虚一中,涵有微妙相。水有风兮披人襟,月有波兮浴人神。兀然坐者非尔玩,其中有物争光明。是兹三者不期约,会诸广莫都忘情。”

涧自水月堂趋西庑,有释为阁,跨其上。激涧之水,其声潺潺。然环绕乎坐中,号潺湲阁。予之游是阁也,遗世俗之喧哗,即山泉之清泠,是非去来,不落双听。故为之歌云:“与其听繁喧,不如听潺湲。潺湲聒吾耳,不聒吾心渊。世俗譊譊殊不闻,只闻潺湲如车奔。潺湲如车奔,我心都无缘。”

阁之左,临涧为小轩,俯视涧之水,澄寂如鉴,分辨人颜色,号鉴轩。予之游是轩也,纤埃不能驻流光,微瑕不能玷浩明,于外照古貌,于中照古心。貌与水清,心与水平。故为之歌云:“至虚不可磨,至柔不可折。至精岂须练,至一莫能别。情忘非与物相绝,万象于中自生灭。鉴乎鉴乎非徒明,鉴之有道犹诸心。”

梯阁而下,实地十数尺,为小室而沼其前,引涧之水实之,号养真室。予之游是室也。□□一声,素琴数曲,恬然忘机,自在绝境,故为之歌云:“尘劳妄想谁知非,落着埋没皆人为。养心养到不化处,亦令此室生光辉。”

去潺湲阁,升法堂,堂之左,有释为阁。揖院之客山,瞰流涧于坐间,环佛书而观之,号精进阁。予之游是阁也,目闲而山色见,心虚而古意明,出妄想境中,入清静觉海。故为之歌云:“道固不违物,物常与道违。道非近能得,亦非远能离。精尔思兮捐尔思,其中有物不可围。”

由堂而西,有室倚山为小轩。轩之前为方沼,沼之滨植修竹三四茎。凭轩而视,翠峰寒泉,茂林碧草,皆在其左右,号凝碧轩。予之游是轩也,春晖秋光,漫然融成,日颓竹阴,落在方沼,琉璃瓶中,青玉倒植。故为之歌云:“凝碧以自然,尤籁成之天。碧色非渍黛,籁声非鸣弦。此心寓此声色中,虽有大巧无由传。”

去凝碧,下斋堂。堂之左,有释西向旷野为亭,据其要,物象清远,一览而尽之,号豁然亭。予之游是亭也,希夷之乡,旷闲之郊,逸思浩而往,尘绪斩而绝。故为之歌云:“吾登豁然轩,吾开豁然怀。水犹其心圆,曲直随因缘。云犹其心闲,聚散无悲欢。”

尘怀俗虑难追攀,是山之胜也。游者虽不能自暇,及其戾止,亦皆有闲意,以至于息机而后去。然而予之游,与来者之乐异焉。来者为其景而用其乐,而予能用其景以寓其乐者也。世俗之游,相与讥谈调娱、醉酣舞歌、吹弹叫呼,而后得其乐,亦已劳矣。其乐不在道,特乐其有山水而已。山水之可乐者尽,而寂寥之态生,则其乐荒矣。故虽吹弹调诙、醉酣舞歌,不足以继其乐,彼尚知吾乐中之旨哉?乃书其乐之情,以示之。

作者:□陈利华
2025-06-23 □陈利华 山水美学集大成之作 2 2 闽北日报 content_124671.html 1 解读宋代延平状元黄裳《游山院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