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7日
第6版:

手心里的长河

扫一扫,听一听

癸卯年寒冬的一个夜晚,八岁的儿子赖皮地钻进我的被窝。暖黄的夜灯里,他忽然用稍带粗粝的掌心轻抚我的脸颊。我攥住那双手细细端详,曾经玉笋般的小手已覆上薄茧,掌纹如藤蔓般延展。

抚摸着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记忆忽而溯回产房初见那日。隔着保温箱的玻璃,我颤着指尖触碰新生儿蜷缩的拳头,那团温软忽如贝壳张开。从此这双手牵引我穿过四季:春日的风筝线曾在他掌心勒出红痕,夏夜捉流萤时总沾着草汁,秋雨后摔跤擦破的伤口还结着痂,此刻冬夜的灯光下,掌纹里的薄茧还嵌着练字留下的墨痕。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新生的茧,恍然看见二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总爱攥着爷爷的食指晃荡,他掌心的沟壑里浸着松香,虎口处横着道旧疤——是年轻时修二胡琴弓时留下的。但每到腊月,这双手便会化作“铁钳”,任我哭闹也要将我冻僵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成长的收获似乎一定要源于痛苦的经历。为了让我把二胡拉好,爷爷规定我必须坚持每天练习一小时,冬天也不例外。他说:“一把二胡拉断腰。别看二胡只有两根弦,你一天不拉,老师知道;两天没拉,自己知道;三天没拉,听的人都知道。”窗外正浪漫地飘着雪花,我却在爷爷的监督下煎熬地拉二胡。

寒冷已经让我的手指冻到僵硬,可我依旧得忍耐着让它在琴弦上做着按压、揉弦的动作。冷硬的金属弦勒进皮肉生出血痕,委屈得我直流泪,暗暗埋怨爷爷为何如此严苛。

去年整理老宅时,从樟木箱底翻出本已蒙尘的习琴录,有一页还歪斜记着“小雪,《江河水》压揉练习三刻”的字样。褪色的钢笔字旁,半片创可贴仍固执地黏着暗红。是啊,没有那一道道寒冬熬成的伤口,就没有我后来获得二胡十级证书。那些深嵌手上的伤痕,原是时光精心串起的珍珠链。

回忆总是伤神。儿子显然注意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当他的指尖抚过我眼尾的细浪,忽然懂得爷爷临终前将琴弓放在我掌心的含义——最深沉的爱,就是手心里的温度。此刻,两代人的心跳在我的手里完成了隔空和鸣。

感触的同时,我也生出一些思考,在中国传统语境下,“手”不仅是情感的纽带,更是文化的载体。

手,是生命力的体现。中医认为手掌的色泽、纹路、温度等能反映内脏健康状况,“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等掌纹也被认为与体质、性格相关,手掌的不同区域还对应不同的脏腑;传统手相学则通过掌纹预测命运,如“断掌纹”“川字纹”等被赋予特殊含义,民间常将其与性格、婚姻、事业关联;书法强调“指实掌虚”,通过手的力度、节奏表现气韵,传统绘画中,手势是人物画的重要细节。小小一只手,却藏着大大的乾坤。

回望自己的四时流转,手持之物的变换,也是人生之路的变迁。幼时抓笔,少时拉二胡,工作以后敲着键盘“码字”,为人母后牵着孩子的手……手上长出的条条纹路,是生命的刻度。

夜色渐浓,我轻轻拢住那双正在“抽枝”的手,心头一下松泛了不少。不必叹息终将松开的牵绊,每个新生的茧都是时光颁发的勋章。待到他年某个月夜,当他的孩子触碰那些沧桑的纹路,自会听见今夜我未说出口的絮语,在他掌心的沟壑里潺潺流动。

作者:□叶秋艳
2025-02-27 □叶秋艳 2 2 闽北日报 content_119548.html 1 手心里的长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