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县的山,是有些意思的。山并不太高,却极是陡峭;路不算太远,偏又崎岖。此地茶树,便长在这般山野之中,不修边幅,却也自得其乐。
在一片高山区,海拔超千米,亲友经营了百余亩茶树龄过百年的荒野白茶。
所谓“自然野趣”,究竟是何物事?城里人每每提及,便显出几分艳羡神色,仿佛那是一种可供把玩的精致物件。殊不知自然本是常态,野趣亦属寻常,不过是人心离了本真,反倒将原来的模样当作稀奇了。
政和的山野间,茶树杂生于松林竹海之中。枝干扭曲,叶片稀薄,与那些园中修剪齐整的同类大异其趣。我见过茶园里的茶树,排的队伍也相似,高低胖瘦都差不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规制过。而荒野白茶,却各具面目,有的旁逸斜出,有的直指苍穹,杂乱无序,全无半点矫饰之态。
采茶人踏着露水进山时,茶树还在睡。阳光从东面山头爬过来,先照见的是最高处的几株老树。它们的叶子背面覆着一层银白色的茸毛,在光照下闪闪发亮,当地人称之为“白毫”,与白毫银针不同的是,这荒野白茶没有明显的银针,那根“针”未长出模样便舒展成稚嫩的叶片。这白毫不是谁给装扮上的,是山风与云雾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印记。
茶树长在海拔过千米处的山峦间,山底下是层层叠叠的窄短梯田。春雨过后,山涧水涨,便有几股细流从石缝中渗出,汇成小溪,叮叮咚咚地往下跳。茶树根须扎在风化的岩土里,啜饮着这天然的茶汤。想来也是有趣,茶树喝水,人又喝茶,循环往复,竟不知是谁在滋养谁了。
荒野白茶之所以独特,在于它是因为漫长岁月滋养成的“野”。这野不是野蛮,而是自在;不是无序,而是多杂元素的内在组合。精心整规过的茶园,其茶如闺秀,而荒野白茶则似隐士。一个被修剪得合乎尺度,一个却恣意生长,将枝叶伸展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制茶师傅说,荒野白茶的香气更为复杂,前味是花,中味是果,后味竟有蜜香,而到了最后竟然是心被打开飘来清爽。我想,这大约是因为它吸纳了山野间太多的记忆吧。
茶青在竹筛上晾晒时,会散发出一种青草气息,混着几分山林的腥甜。这气味在城市里是闻不到的,即使是最讲究的茶室,也复现不出这般原始的芬芳。自然之高贵,正在于它的不事雕琢。野趣之所以为趣,恰因其不可复制。
政和的山民去采摘这荒野白茶,没法用机器。他们的手指在茶树枝叶间翻飞,像在弹奏某种古老的乐器。采下的茶叶被轻轻放在竹篓里,仿佛那不是用来买卖的货物,而是需要小心呵护的活物。这般采法,产量自然不高,但山民们似乎并不着急。他们知道,山有山的时间,茶有茶的节律,快不得。
黄昏时分,山雾从谷底升起,将茶树一株株包裹起来。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很,却又很快被雾吞没了。我想起城里那些包装精美的茶罐,上面常印着“自然”与“野趣”之类的字眼,不觉失笑。真正的自然野趣,哪里是几个字说得尽的?它在这政和的山野间,在茶树的枝梢上,在采茶人的指缝里,更在那一盏茶汤的起落沉浮之中。
茶之为物,最是平常,却又最是玄妙。它不过是几片树叶罢了,经沸水一泡,竟能让人品出山野的魂魄来。荒野白茶尤其如此,它带着政和山中的风雨记忆,在杯中舒展,将一片野趣,化入寻常的日子里去……
